2020.04.12 Easter
Sherlock Watson和三四個同年紀的孩子在Watson家不算大的花園裡探險著,那裏有十數棵的彩蛋正等著被孩子們發現,每個人都想找到比別人更多的彩蛋。而他們的父母則悠閒地坐在一旁,啜著濃郁的茶,品嘗Mary烘焙的小點心,女人們討論著孩子、家庭,還有些鄰里間的閒言閒語;男人則高談闊論政治、全球經濟,還有各種運動賽事。時不時的驚呼,為了孩子們的新發現,或是他們又跌了一跤。
John Watson此刻看起來就和其他美國男人相差無幾,熱切地討論著才剛開幕的大聯盟球季,打擊率、先發投手、守備率。John從沒錯過任何一場芝加哥小熊隊的比賽,自從他搬到芝加哥之後,雖然其實他不是這麼死忠的球迷,Mary才是。不過他覺得這樣挺好的,他的腦袋很簡單──這並不代表他不聰明,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個醫生──通常他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情,所以當他觀賞球賽時,他就不會有心思想其他會令他心煩意亂的事情,道理就和他辛勤工作,花很多時間陪妻與子,還有在復活節周末和他那些汲汲營營的鄰居們高談闊論一樣的道裡。
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做,他就會永無止盡地去想念Sherlock Holmes,很早以前John就認清,並且接受這個事實。
如果讓任何人知道John Watson近幾年的生活模式,誰都會說,他是個認真負責、愛妻愛家的好男人。他周一到周六在家庭診所上班,早上九點到傍晚五點,隔周休二日。每天晚上至少花一個小時陪他的兒子,和Mary輪流哄他睡覺。看場球賽或一部電視放映的老電影,喝點啤酒然後就寢。周末時間就帶著Sherly和Mac,他們家養的拉布拉多犬,四處走走,在公園玩傳接球或飛盤什麼的,偶而也跟Mary出去做點鄰居間的交際應酬。他的生活正常而普通,就是一個在芝加哥,甚至在美國都隨處可見的已婚男人沒有太大的不同。
事實上連John本人都對這件事感到驚訝,曾經他以為,他再也無法擁有普通的生活,他過去曾想像過的那種,兩層樓的小房子,有個不是很大的前院、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也許還養了一隻狗,而這些居然都不可思議地實現了。John早已經不期待他的人生還能回到常軌──至少是一般人定義的常軌──自從……
「嘿John,你還好嗎?」坐在一旁的友人看著他眼神有些迷茫,出聲喚了喚,John才從自己的思緒抽離,揉了揉眼窩,抱歉地笑了笑:「喔抱歉,最近有點……太累了,我想。」
兩個鄰人一起笑了起來,帶著一點點嘲笑,卻不至於讓人不舒服的那種,朋友間的玩笑:「你太認真了,John,偶而你也該和我們出來喝一杯或是上個彈子房什麼的,我相信Mary絕對不會介意的好嗎!作為丈夫或父親你都已經做得太完美了。」
「是啊!Jenny總是抱怨我做得不如你,事實上你最好小心點,如果哪天我們社區搞出一個什麼模範父親的選拔,那肯定是她的主意。」Peter附和著,最後一句還故意壓低了聲音,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三人一起哈哈大笑,然後John再度投入與友人們的談話。
傍晚時分,事先被藏在花園裡,被彩繪的色彩繽紛的巧克力蛋已經全數被孩子們找出來,並且進了他們的胃袋裡。一群人移動到Peter Taylor家繼續聚會,三家子的女主人合力煮了一頓極其豐盛的復活節大餐,常桌上除了特製的復活節麵包、乳酪,還有被烹調的美味的小羔羊與火腿,花瓶裡插了一束純白的香水百合──說實話至今還如此遵循傳統的家庭已經不是那麼常見了──晚餐在和樂的氛圍下進行著,餐盤和調料在餐桌上互相被傳遞著,歡笑的話語也同時被交換。酒足飯飽之後,大家都只想窩在舒服柔軟的沙發上,手中揣著一杯啤酒或茶,懶洋洋地閒聊,只有孩子們仍精力旺盛地在客廳地板上,七嘴八舌地研究那幅1000片拼圖,直到夜色濃烈,才在父母親有些嚴厲的眼神下屈服,乖乖地跟著回家。
三人在微冷的夜晚緩緩散步回到家,Mary牽著兒子的手帶他回房,給他換上睡衣、蓋上棉被,坐在床邊哄他入睡。
夜深了,Mary已經準備就寢,John邊打著哈欠邊走出廁所打算回房,卻發現他的兒子站在富夫婦倆的房門口,一手抱著生日時得到的泰迪熊,一手抱著一本精裝的兒童讀物──John從來都願意花大錢在Sherly身上──他走上前去,蹲在他兒子的身前:「怎麼啦,Sherly?」
「你可以給我講個故事嗎?Mummy已經睡著了。」小男孩舉起手中的書本。
「喔……Mummy沒給你說嗎?」John接過他手中的書本。
「Mummy說了拇指姑娘,然後她說我該睡了,可是我還睡不著。」Sherly睜著一雙淺灰色的眼睛:「你可以說海的女兒給我聽嗎,Daddy?」
John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睛,其實他已經感到頗為疲憊,很想躺到床上睡個好覺,可是看著Sherly有些透明的灰色眼眸,他知道他拒絕不了。
「當然,Sherly。」那種喉頭梗了異物的不適感又襲捲而來,明明才短短三個字,John卻說得很用力、很勉強。John把男孩抱上床,在床邊坐下攤開書本,他不是很會給孩子講故事,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不要太平板,適時加入一些肢體語言,並且展示書本上那些繽紛精緻的插圖。
John想Sherly並不是真的不睏,只是整天的活動下來他還處於有些亢奮的狀態,無法馬上靜下來;也或許只是因為想聽下一個未知的故事的欲望驅使他帶著書本走出房門。當他在說故事的期間Sherly一直揉眼睛、打哈欠,眼皮也越壓越低,當John結束整個故事,本來還算坐著的男孩已經完全躺入被窩裡了,幾乎要完全陷入夢鄉,卻似乎想做點最後的掙扎。
「為什麼,人魚公主不殺掉王子呢?」Sherly的問句帶著濃濃的睡意。
「因為他愛她,Sherly。」John摸著他亂翹的捲髮
「所以,愛一個人就可以為了他死掉嗎?」男孩緊緊摟著他的泰迪熊,眼睛已經根本張不開。
John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溫柔地撫摸著他不馴的髮絲,男孩早已疲困至極,還沒等到答案,就不敵睡魔,沉入沒有惡夢的甜蜜夢境。
「是的,Sherly,如果愛一個人,是可以為了他而死的。」也不知道是男孩太快入眠,還是John特意等到他沉睡。總之男孩沒有聽見父親那壓抑、悲傷,又微微顫抖的語句。又或者,即使他聽見了,也不會理解他父親拚命隱藏的、他們都不認識的那個悲傷的靈魂。
那個只在John獨處時才會稍微甦醒,曾經不只一次想過可以為了Sherlock Holmes而死的靈魂。
John坐在他兒子的床邊看著他的睡顏,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Sherly出生的那天。
他的兒子的出生一點也不驚天動地,他在預產期內報到,那天John正好輪休,Mary一開始陣痛他就馬上送她到附近的醫院,她是自然產,沒有太多餘的疼痛,Sherly十分順利地來到世上。他沒有跟進產房,等到他終於見到自己兒子時,他是陪在妻子的身旁,那時她還虛弱地躺在床上,所以John反而比她還早抱到他們的孩子。如同所有的新生兒,他是那麼的小,那麼的脆弱。
John本來沒有打算把他兒子取名作Sherlock的,事實上,那時的他已經好幾年沒談論過Sherlock了。他壓根沒把自己的兒子跟那個傲慢自我的諮詢偵探聯想在一起,他兒子本來可能叫Peter、Michael、Anthony或是跟他一樣叫John。
可是那時候,他懷裡那個小小的孩子睜開了眼睛。他睜開了一雙銀灰色中帶點藍、帶點綠,明亮而清澈的透明眼眸望著他。
John一瞬間愣住了,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看見,或者說仔細而直接地與這樣一雙眼眸對望。那毫無疑問地,並且該死地讓他想起Sherlock Holmes,他感覺到自己那心因性而微瘸的腿在隱隱作痛。他抱著甫出世的嬰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初見自己親生兒而感動的父親,可John知道自己滿心想的是Sherlock Holmes。他覺得自己幾乎死去的靈魂甦醒了,彷彿一把熊熊烈火灼在他已然空洞的左胸口放肆地燃燒著,完全不受克制地,John喃喃地低喊那個他好久不曾說出口的,卻是每每想起就刺得他底心最柔軟的那塊肉生疼的名字。
Sherlock
他還以為那只是他含在嘴裡的悄聲呢喃,沒想到卻被一旁的妻子聽見了,她說她喜歡這個名字,雖然不那麼常見,她那時還笑著說英國人的名字真有趣,總之在John還來不及反對之前,Mary就決定要把他們的兒子取名Sherlock。John從來沒有告訴妻子這個名字的來由,Mary也沒問過。感謝上帝Mary也沒認識太多英國人,她從來不知道這個名字在英國也十分罕見。
John從來沒把他的little Sherly和221B的Sherlock Holmes搞混過,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們一點都不像。Sherlock高傲、自我、沉著(大部分的時候),渾身散發出一種不屑世俗卻極其優雅的氣質;而Sherly,他的兒子敏感、黏人、害羞,而且非常怕生,每到新環境時總是抓著他的褲管躲在他身後。
但該死的他們有一樣的眼睛。
眼睛顏色的遺傳很複雜,尤其那樣特殊淺色的眼眸大概是某種隱性的基因,他和Mary的眼睛顏色都比較深,所以也許他們的家族裡曾經有人有類似的眼睛顏色吧。
當然說是一樣並不貼切,至少他們散發出的光彩不一樣。Sherly的眼神很柔軟、靦腆,除了父母和少數幾個熟識的友人外,他幾乎不會直視他人的眼睛,當他開心的時候就好像有煙花在他眼裡盛放。但Sherlock 不一樣,他的眼神永遠都是那麼直接、犀利,而充滿自信的光彩,不管是辦案的時候或是在搞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實驗的時候,當然除了那些沒有案子以至於他只好窩在貝克街221B的沙發上的日子,那時他的眼睛會變得很縹緲,彷彿靈魂與他的軀體不在同一個地方。
John知道他從來不曾把自己的兒子跟Sherlock Holmes弄混過,可他也知道,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把他對Sherlock的感情轉移到他兒子身上,因為那雙淺灰色的,閃耀著藍綠色澤的透明眼眸。
當他牽著他的手去公園遊戲的時候,那雙眼睛會對他笑。
當他耗費精神給Sherly慶生的時候,那雙眼睛會對他笑。
當他說床邊故事並哄他入睡的時候,那雙眼睛會對他笑。
但Sherly眼睛不會因為有神秘案件而綻放光彩。
Sherly的眼睛也不會因為觀察與演繹變得犀利。
Sherly的眼睛更不會因為沒有犯罪就晦暗不明。
John把臉埋進手掌裡,每當Sherly的眼睛對著他笑時,他覺得自己得到了些慰藉,Sherlock不那麼常笑,真正打自心底散發笑意的那種,Sherly的笑容似乎是一種補償,補償那些Sherlock不曾做過的。但當夜深人靜時,Sherly再怎麼燦爛溫暖的笑容也都彷彿過眼雲煙一樣沒有意義,因為那都不能阻止他想起Sherlock那皺巴巴沒有笑意的假笑,或是很偶而才會出現在他臉上的對世俗都不屑一顧的,貴族一般的傲慢笑容。
John開始咳嗽,大聲地咳嗽,也不在乎兒子就在他深旁熟睡,他想疏通喉嚨那種緊緻的梗塞感,但沒多久,咳嗽聲就轉變成一種帶著怪意笑聲的咽嗚。
他願意為了他而死又如何?那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因為Sherlock Holmes,那個全世界最聰明的偵探,從來都沒有演繹出他的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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