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DREAM

2020.06.15  John and Mary’s anniversary

　　John在電腦上鍵入Mrs. White的診斷結果以及處方，對患了流行性感冒的老夫人露出他千錘百鍊的職業微笑，簡單的做個叮嚀，老婦人便帶著放心的微笑離去。他在這社區診所做診療已經五年了，決大部分來看病的人他都認得，而他們也都信任他，事實上，John是這個社區內最受人信任的醫生，從他預約名單的長度就可以看得出來。

　　Mrs. White離開診療間之後，John繼續在鍵盤上敲打一些注意事項，然後他關掉電腦。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已經事先知會過要提早離開。

　　「喔Dr. Watson，還有一個小時才五點呢，你不是要翹班吧！」櫃台護士Sandra明顯地在調侃他，而John露出他一貫溫和的微笑，不以為意：「今天是我和Mary的結婚紀念日，我已經和Mr. Nelson說過要提早下班了。」

　　年輕的護士露出有些無趣的表情，大約是不滿意他過於平靜的反應，然後又想起什麼似地問道，臉上有種年輕女孩談論八卦時的興致：「喔，Dr. Watson，我聽說您和您夫人的認識就是因為她來給您看病是嗎？」

　　John沒有換掉他溫和的神情，這個小姑娘今年初才來到他們診所，也只有她不清楚John和Mary交往的經過。年輕而愛追尋刺激的心靈，他默默地想，然而事實顯然和她腦中正在幻想的，醫生與病人的悖德的戲劇性愛情完全沾不上邊，所以他只是微笑：「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Sandra，嚴格來說我們最初會認識不是因為她來給我看病，再說，她只曾做為我的病人不到一個星期，其餘時間，我們就只是John Watson和Mary Morstang。」話說完，他在年輕的護士還有更多問題之前堅定地道了再見離去，用緩慢而微瘸的步伐。

　　事實上，John和Mary的相識是頗具性劇性的，只是他們從來沒跟誰說過。

　　那時的John一個人住在芝加哥的一間公寓套房，他總是很不願意待在家裡。在外頭，他可以輕易地扮演好鄰居John；做一個人人稱讚與信任的Dr. Watson對他而言也易如反掌。但只要他回到那空蕩蕩的家，他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然而他是誰？是John Watson？但又是什麼塑造了John Watson這個人？有人說每個人之所以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是因為每個人都承載了只屬於自己的回憶，換言之，人，都是被許許多多的記憶所堆疊出來的個體。

　　那John Watson呢？他是被怎麼樣的記憶推疊出來的？是有著殉國的父親、鋼琴教師的母親和酗酒卻依舊血濃於水的姐姐的家庭生活；還是青少年時期那些躲在師長眼皮下的違規和約會？是在阿富汗的煙硝砲火和病人呻吟；還是退役後那種人生漫無目的的空洞。或者是Sherlock，是Sherlock，是Sherlock，還是Sherlock…

　　他在Sherlock Holmes身上付出太多，一切的耐性、真摯的友情、所有的崇慕，甚至是，那對他而言早已陌生的，被命名為愛的熾熱情感。但是到了最後，他卻賠上了他能夠失去的全部，甚至包括靈魂，都隨著Sherlock Holmes墜落在瑞士的Reichenbach　Waterfall。

　　他還活著嗎？不，他已然失去了他的靈魂。他已經停止呼吸了嗎？不，他的心臟仍規律跳動著維持的他的生命。

　　所以他不願意獨處，那會讓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應該要扮演怎樣的角色，當卸下偽裝，他就只是John Watson。悲哀的、失去了Sherlock Holmes的John Watson；千瘡百孔的、連淚都不會留的John Watson。

　　所以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地到了住家附近的小酒吧，喝點啤酒，和酒保閒聊。平時總是稍嫌空蕩的酒吧裡難得地擠滿了人，因為那正是大聯盟總冠軍賽的日子，紐約洋基隊對上波士頓紅襪隊。略為簡陋的店家裡鬧聲喧天，幾乎所有人都對比賽下了賭注，歡呼聲和失落的噓聲總是同時出現，分屬壁壘分明的兩方觀眾。

　　本來John也在情緒激昂的人群裡因為球員的表現叫喊，雖然他並不熱衷於支持任何一隻隊伍，而就在那時他發現在酒館的一角，有個女孩沒有跟著眾人起鬨叫囂，安靜而孤獨地喝著微苦的馬丁尼，也不知哪來的想法，也許是因為他感覺到那個女孩和他一樣沒有狂歡的氣息，他走上前去打了招呼，用最直接的說法，他向她搭訕。她說她剛失戀不想回家；她說她哭得眼睛都痛了確還是想留淚；她說所有關心她的人都想辦法要逗她笑她卻揚不起嘴角，他們在喧嘩吵雜的酒館裡，卻獨立於那些熱鬧人群之外，倆人就只是輕輕地交談。

　　而當夜深之後，球賽結束，群眾四散，John卻和Mary，那個剛失戀的女孩在附近的廉價旅館發生了關係。

　　那本來應該只是對彼此都毫無負擔的一夜情，John相信Mary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因為當他一覺醒來，Mary已經不見蹤影，徒留一室激情未散的氣息。

　　但是當三天之後，Mary以病人的身分出現在診所時，事情就開始朝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了。

　　Mary主動約了他吃晚餐，然後他們約會了幾次，John其實說不上來自己是用什麼心情在跟她約會的，也許那對他而言是另一種逃避，他可以在Mary面前扮演一個好情人，沉穩、體貼、善良、正直，他給了感情才剛受過重創的Mary安全感。當他全心全意扮演這些角色，他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想Sherlock。而在他們認識短短不到一個月內，Mary告訴他她懷孕了，John的孩子，就因為那僅僅一晚的激情。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露出了能讓Mary安心的微笑，擁抱她，然後對她說，我會負責。

　　他們的婚禮沒有盛大的儀式，John在芝加哥根本也沒有親友可以邀請，而Mary則不想那麼張揚，於是在她父母的見證下，他們辦理登記結婚。九個月後，他們的兒子Sherly出生，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幸福、美滿。而事實上也確是這樣的，Mary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雖然她比John小了幾乎十歲，對他而言已經算是年輕世代的女性了，但她依然擁有John曾經想像過的那些女性特質，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勤儉持家，把丈夫和孩子當作一切。他們的家庭就像John曾經幻想的，和諧、平穩。

　　但是John知道，這已經不是他想要的了。

　　當思緒飛馳，不知不覺他已回到家，他迅速地衝了個澡，換上不常穿的西裝，將早已準備好的禮物──一條名牌的項鍊──揣進口袋。Mary已經把Sherly送到鄰居家照顧，她對著走下樓的John微笑，他也回應她的笑容，並且挽起她的手。

　　餐廳是Mary訂的，John一向對這些事情沒有太多的意見，那是一家在市中心的中國餐館，餐廳裡氣氛很好，微微昏紅的燈光裡，所有的桌椅裝飾都是木製的，散發出木頭獨有的溫暖味道，燈飾是紙糊的大紅燈籠，每根柱子上都有繁複細緻的雕花，桌子與桌子間有可以保有隱私的漂亮屏風。料理也很精緻，保留了中菜的精髓，並針對美國人的口味稍加改良。倆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輕輕地聊著天，聊John的工作，聊鄰居的軼事，聊最近的球賽，但大部分的時候是談論Sherly。甜點上來前John拿出他事先準備的禮物，Mary露出微微泛著紅暈的笑容，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

　　餐後他們相偕散步了一會才搭車回家，並且先去他們的鄰居Taylor家接回Sherly，這孩子事實上根本和Taylor家的Andy玩得不亦樂乎、樂不思蜀，一點兒也不在意他的Daddy和Mummy將他寄放在鄰居家一晚上。

　　當他們終於回到家，梳洗自己，並且將兒子哄上床，夜已經深了，John站在浴室準備刷牙，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剛才吃進去的食物彷彿在胃裡波濤洶湧地翻滾著，他摀著嘴發出一連串乾嘔的聲音，他想他並不是真的想吐，只是一種心理上的不舒服，因為他已經很久沒吃中國菜了。

　　他還記得在倫敦吃的最後一次中餐，是貝克街街尾那家有些不起眼的中餐館的外賣，雙人份的海鮮炒飯和煎餃外帶，一份他的，一份Sherlock的。他也不知道Sherlock怎麼對中菜這麼情有獨鍾，總而言之就結果論而言，當Sherlock沉迷於犯罪與謎題而拒絕進食時，唯一還願意多少吃一點的食物就是中國菜。John也早就養成習慣，只要偵探沒有特別要求晚餐菜色，他就會到那間少數受到Sherlock稱讚的中餐館，外帶兩人份的炒飯和煎餃。

　　只是那一份本該屬於Sherlock Holmes的晚餐，他始終沒有機會去品嚐。

　　「John，你還好嗎？」在外頭聽見他異常聲音的妻子不放心地探進頭來，John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微笑：「我沒事，我想只是…有點吃太飽了…」

　　Mary的表情看起來仍有點擔心，John揮了揮手，盡量保持平穩：「我真的沒事，親愛的，你先睡吧，我稍微休息一會兒就好。」於是Mary帶著仍有些憂心的表情遲疑著離開，而John一個人在浴室裡，結婚數年來無時無刻都會感受到的罪惡感又浪淘搬地襲捲而來。

　　John在這段婚姻裡始終感覺到罪惡，對他溫柔婉約，並且敬他愛他的妻子感到罪惡，常常夜深人靜時，躺在Mary身旁，他總是不斷自問，這段婚姻究竟正不正確？這並不是說他對Mary不好，根本沒有人會覺得John做為一個丈夫有任何失格，但John想那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他可以做一個很好的丈夫，他可以辛勤賺錢養家；他可以牽著妻子的手一起漫步。他會在每天出門前溫柔地擁抱她；他會在每天睡前給她一個清淺的吻。

　　John可以對Mary說無數次我愛你，可是他無法真的愛她。Mary有多好，John的罪惡感就有多重，因為不論她有多好，他就是無法在她身上付出愛情。

　　Mary會把住家打掃得一塵不染井井有條。

　　Mary會在他回家時做一桌家常菜歡迎他。 

　　Mary會聽他說職場上的不如意，然後輕撫他的鬢角安慰他。

　　Mary會在他難得休假時，輕手輕腳地在屋內走動以免干擾他難得的悠閒睡眠。

　　即使Mary是那麼得溫柔婉約善解人意，John仍舊無法愛她，John無法在她身上付出那種會讓靈魂燃燒，渾身血液沸騰，心臟鼓噪著幾乎要躍出胸腔的瘋狂情感。

　　因為他的這份愛已經給了Sherlock Holmes、獨一無二的Sherlock Holmes、聰穎傲慢的Sherlock Holmes、瘋狂固執的Sherlock Holmes。

　　即使他從來不記得自己喝茶不加糖。

　　即使他總是將公寓弄得一團亂。

　　即使他總是不敲門就進自己房間然後不顧時間地拉著他滿倫敦亂跑。

　　即使他從來都懶得去為他們的公寓添購生活用品。

　　即使John幾乎每天都在心底暗罵他是個自私的混帳王八蛋。

　　但全世界只有Sherlock Holmes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拉著他從倫敦的不知名角落回到貝克街。

　　全世界只有Sherlock Holmes能不進餐館就判斷出餐廳食物的好壞以及服務態度。

　　全世界只有Sherlock Holmes可以用一個打量的時間看輕素未謀面之人的身家背景。

　　全世界也僅僅只有一個Sherlock Holmes是從阿富汗退伍的軍醫John Watson的室友。

　　John站在芝加哥自宅的浴室裡，不斷地朝臉上潑水，弄得整張臉、髮梢還有上衣前襟一片濕漉，他抬頭看著鏡中如此狼狽的自己，感覺胃中的酸意又翻騰洶湧，幾乎要衝出喉頭。

　　他沒辦法對Mary付出愛，因為他那能夠愛的靈魂，早已為了Sherlock Holmes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