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DREAM

chapter 1

　　『什麼都不記得？即使自己的名字？腦海裡沒有任何姓名的印象嗎？』

　　『好像…好像有…』

　　『那是？』

　　『John…』

　　四月的芝加哥，一派春日的風光明媚，正午的陽光和煦宜人，John坐在診所的候診間裡，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大部分的員工都出去用餐順便活動筋骨，除了留守的櫃台護士和他以外。

　　「…我看他已經回想得差不多了，John，我上回聽見他和他哥哥為了兒時的事情在爭執，天，那真可怕，John，你知道他們吵起架來是什麼樣子，前兩天他還問我要他的頭骨。我打賭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不過不管他記不記得都是一個德行，日夜顛倒、三餐混亂，最近他又開始進蘇格蘭場幫他們辦案，我真的很擔心家裡又隨時要有人闖進來做什麼搜查，John，我年紀大了，不應該受到這種對待的。」滿頭銀髮的老婦人在螢幕裡抱怨著，雖然年紀很大卻看起來精神奕奕，John牽起了一個淺淺的微笑，若非如此，那就不是他認識的那個Sherlock Holmes了，而那位他所熟悉的前房東，仍然透過網路在大西洋的另一邊持續埋怨著，但John知道她其實是很高興的，他們全部都一樣。

　　「還有上星期，我居然在冰箱裡發現好幾根人的手指頭，看在上帝的份上，John，他以前就會這麼做嗎？我現在實在很害怕打開房間裡的櫥櫃或任何容器，可他根本不會收拾，老是把家裡弄得一團亂，他就是不在乎，不是嗎？」Mrs. Hudson嘆了口氣，John苦笑，天曉得為了不讓冰箱廚櫃裡那些人體組織臟器嚇到Mrs. Hudson他究竟花了多少力氣，但他還是挺高興知道Sherlock一點都沒變的。他溫言安撫了老房東幾句，然後她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那麼，John，你還是不打算回來嗎？」

　　Mrs. Hudson的問題讓他忽然間心臟一揪，過去四個月同樣的問題他已經被問過無數次，而他每次還是會有同樣的反應。他清清喉嚨，發現自己有點難面對她關愛的眼神：「不…Mrs. Hudson，我…」他深吸了一口氣，斟酌著自己的用詞：「我也跟你說過了，我的妻子和兒子都在芝加哥，你也知道Sherlock那人…他們，不太適合一起生活。」

　　「我知道，John，我知道Sherlock的性子，全世界也只有你才能做他那麼久的室友，但是…」Mrs. Hudson皺著眉，語氣對John有少許的埋怨和不諒解：「我也不是非要你搬回貝克街不可啊，John。再怎麼說倫敦可是你的故鄉，你就一點都不想回家嗎？就算只是回來看看也好？別老是說Sherlock，你也是，一聲不吭就不見人影。這會兒，要不是他命大居然活著回來，就怕到我進棺材那天，才能再見見你，你們真是…」說到激動處，年邁的老房東居然有些哽咽，John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害怕女人的眼淚，他好聲好氣地安撫他的情緒，通話結束前，他模稜兩可地告訴她：關於回倫敦的事情，他會與妻子討論。

　　John關掉視訊螢幕，疲憊地揉了揉眼睛，倒進椅子裡。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他並不會和Mary討論這件事，他不會回去倫敦。

　　Sherlock回來已經四個月了，狀況和John想的完全不一樣(雖然就事實來說，John從來沒想過Sherlock還有活著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天)，他瘦得雙頰凹陷，本來蒼白的膚色都被不知哪裡的陽光曬得幾近古銅，太久沒修剪的捲髮在他頭上胡亂翹著，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有許多新的舊的傷疤，刀傷、擦傷、燒燙傷，John當時看見時覺得自己幾乎要吐了，當然他並不是沒看過更可怕的傷口，在阿富汗時他隨時都在與刀槍火藥造成的撕裂傷搏鬥，可他第一次看到那些怵目驚心的傷口疤痕出現在他重視的人身上，蜘蛛網一般蠻橫地爬滿了Sherlock的身體，幾乎占據他每一吋皮膚。

　　最可怕的是，過去已經有五年他都毫無知覺地躺在芝加哥市立醫院的病床上，直到最近終於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然而清醒之後他卻什麼也不記得，腦部外傷以及手術的後遺症。這也相當程度解釋了為什麼連那個幾乎掌控整個英國地下政府的Holmes家長兄也找不到自家小弟的下落，所以到目前為止，Sherlock到底是怎麼在瑞士消失又在芝加哥出現，還是個未解的謎團，而Moriaty的生死行蹤，也還沒個答案。

　　John輾轉連絡了Mycroft讓他把Sherlock接回去，他相信Holmes家的長兄會確保他的弟弟受到最好的醫療照護。John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他記得他見到Sherlock時眼底那股激動，那是他從來都隱藏得很好的情緒，他甚至對John道了謝。

　　Sherlock Holmes回到了倫敦的貝克街221B，而John Watson則繼續留在芝加哥，過著他一成不變的日子。

　　John不得不承認，Sherlock失憶這件事對他造成很大的打擊，儘管身為醫生的專業那部分告訴他，腦部外傷及手術導致的失憶大多會在六個月到一年內恢復，沒有復原的案例少之又少，但這不能阻止John的胃在腹腔裡翻騰。他不記得他們曾散漫地坐在貝克街的沙發上閒聊，不記得他們瘋狂地在倫敦街頭追逐嫌疑犯、或是一同用餐的時光、甚至那些美好的節日回憶。

　　只是當John轉念一想，Sherlock會在乎這些嗎？不，他不會，他的眼裡從來都只有他的工作，他渴求的是謎團、刺激，而John不過是個願意任勞任怨回應他那些無理要求的好室友，一個愚蠢的，愛上Sherlock Holmes的笨蛋。忘記過去、忘記John顯然不會對他造成困擾，他不會想要John繼續待在他身邊，因為他現在已經不能隨時隨地回應他的短訊；不能在任意的時間點拋下手中一切飛奔至他的身邊。

　　所以這對他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局，Sherlock會花費他的全部人生去追尋危險和謎題，那幾乎是他活下去的糧食，John很早就體悟到那個偵探不可能會回應他的感情，所以這樣很好，只要知道Sherlock還活得好好的就好，那他就可以繼續活下去，因為他知道Sherlock Holmes和在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

　　安靜而沒有變化的日子又過去了一個星期，期間John分別和Mrs. Hudson還有DI Lestrade通了一次電話。這兩個人已經養成每個星期固定打電話和他報告Sherlock近況的習慣，John對此有些哭笑不得，雖然他很高興能得到偵探的最新情況，他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又幫蘇格蘭場處理了幾個案子？他不在他身邊，有人阻止他一次貼太多戒菸貼片嗎？有人逼他在室內穿上鞋襪嗎？John每次想到這些都覺得他就像是毒品成癮者，其實他不應該知道太多的，尤其他已經決定要脫離Sherlock的生活。他從來沒想過這是那麼的難，每當他與倫敦通話，他都可以感到自己的手不斷握緊又鬆開，結束通訊和繼續對話的兩個念頭在腦海裡瘋狂拉扯，但他從來沒有成功過，所以總是在通訊真的結束之後懊悔自己的軟弱。

　　悔恨著自己無法真正放下Sherlock Holmes。

　　他在天色微黃的傍晚從上班的診所慢慢踱步回家，他走得很慢，除了他的腿並不那麼方便之外，John刻意在拖延回家的時間，自從他和Sherlock年初在公園的重逢起，他和Mary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尷尬。John是可以理解的，對Mary而言，她的丈夫在公園裡突然對她胡言亂語，然後又對著一個陌生男人痛哭流涕，他知道再怎麼解釋，Mary總是覺得Sherlock是個憑空出現的陌生人，她是個如此細膩的女人，John想她雖然還沒思考清楚確切原因，但她已經感受到這個莫名的男人對她的婚姻是一種威脅，她對Sherlock一直小心翼翼充滿敵意。從Sherlock離開之後他和Mary一直沒怎麼說上話，其實他們之間的話題本來就不算多，現在幾乎只能繞著Sherly，他們的兒子打轉。

　　John到達家門口時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並沒有覺得家門前有什麼異常，看在上帝的份上觀察與演繹是Sherlock的專長，只能說沉睡在他體內的軍人血液讓他直覺地感受到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了，雖然他還不確定是好是壞。

　　他打開門時比平常用力，謹慎地探進門，試探地、輕輕地喊了妻子的名字，沒有得到回應，卻隱約聽到彷彿爭吵的聲響，John皺起了眉頭，Mary很少那麼激動的，而且與她爭執的似乎是個男人？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後腰的皮帶卻撲了個空，才記起他的伯朗寧已經不在那個位置很多年了，John艱難地牽起一抹失望的苦笑。

　　John走進起居室，看見他的兒子一臉徬徨無措地站在階梯上，一見他進門，皺著一張泫然欲泣的小臉撲進他懷裡，抓著他的上衣下擺，稚嫩的聲音微微哽咽：「Daddy…」

　　「怎麼了，Sherly？Mummy呢？」他溫柔撫摸著兒子的背，試圖緩和他緊張的情緒，小男孩仰起頭，一雙似藍似綠的圓潤眼眸有著藏不住的驚恐：「Mummy不讓我進去，她說他們得談談，但我在房間都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男孩抓緊父親的衣袖，讓自己朝那可靠的懷抱裡又更靠近了一些：「他們是不是在吵架？」

　　John困惑地擰起眉心，一邊安撫地摸著兒子柔軟的髮，一邊問著：「等等，Sherly你在說誰？Mummy跟誰？」就在男孩打算開口回答他時，廚房的門被打開了。他看見妻子站在裡面，一臉的震驚，還有John不太確定是悲傷還是憤怒的情緒，但他還是看得出來她對家裡的客人充滿敵意，逐客之意溢於言表，只可惜他們這位客人對此不為所動，這是當然的，Sherlock Holmes從來都缺乏正常人該有的社交技巧。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注意到John正站在門外，Mary的臉色在雙瞳接觸到丈夫那一刻更加蒼白虛弱，深色的瞳仁縮得針尖似的大小，雙眸滿是驚恐，毫無血色的唇瓣微微顫抖著輕喚他的名字：「John…」

　　有幾秒鐘John只是愣在那裡做不出任何回應，活像個傻子一樣張著嘴呆站著，任憑千萬思緒從他腦中閃過，他卻抓不住任何有意義的詞彙，等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語言能力，又發現嘴唇和喉嚨乾得可以，說起話來異常困難：「Sherlock？」

　　黑髮的男人狀似雲淡風輕地看了他一眼，一雙長腿踏著從容的步伐朝踏走來，在距他只有一步之遙的位置站定，John微微仰起頭看著他，那是他曾經熟悉的角度。Sherlock微微瞇著眼，John看不出來他心裡想著什麼，他懷疑世界上也只有同樣姓Holmes的那些人才有辦法明白那雙眼裡的情緒與思想，他也不只一次想過若是Sherlock要欺騙他肯定也是易如反掌。偵探用他藍綠變幻莫測的灰色眼眸攫住了John所有的注意力，他可以在那雙湖水般的瞳眸裡看見自己傻愣的倒影，他什麼都沒說，但顯然眼前的偵探已經讀出了他的疑問，然後用他大提琴一樣悠美低沉的嗓音開口了。

　　「我在這裡，為了尋求一個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