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就在John為了Sherlock這麼沒來由的一句話蹙起眉頭時,偵探已經迅速地將他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用他獨有的,John偷偷在心裡稱為『Sherlock觀察模式』的神情,一雙銳利的可以看透一切的透明眼眸在他微瘸的腿、老舊的毛衣,還有落在大腿旁的手掌多逗留了一會兒,至少那是他有注意到的。John看見他習慣緊緊抿住的薄唇輕微地似乎抽搐了一下,挑起了一邊的眉毛,表情很平淡甚至是有些誠懇,一瞬間讓John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沿著脊椎上竄直衝腦門,而Sherlock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證明了他的恐懼:「看起來,你的確是過去我在貝克街的室友。」

 

  這句話宛如大笨鐘的渾厚鐘聲在寂靜午夜迴響,噹噹噹噹地在John的腦中悠遠迴盪;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冰上滑冰的小孩,猝不及防地被拖入彷彿張大著嘴的怪獸的漆黑水下,被冰冷的海水凍傷,怎麼掙扎也浮不出水面,無助地看著頭頂上的天光離自己越來越遠,唯一的下場就是等著氧氣耗罄。只是此刻凍傷他的不是冷冽的海水,卻是Sherlock平淡而不帶感情的言語,他從來不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的,他不是需要Sherlock虛情假意應付的陌生人。

 

  「我不明白,Sherlock…我確實曾做過你的室友,有什麼問題嗎?」John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目光迎上偵探的,他必須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的確,你,John Watson曾經是我的室友,這是我接收到的訊息。我也能在貝克街221B裡找到曾經有兩個人生活的證據,我,還有一個退役的軍醫,身高在五尺八吋上下,左肩受過傷,曾在社區診所工作,性格剛毅,而且顯然對我的生活習慣不太滿意。顯然地你符合這些描述,結論,你的確曾經做為我的室友。」Sherlock用他一貫的、沒有情緒起伏並且語速急切的音調連珠炮似地說完他的結論,然後又迅速地將John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次,吐出另外一翻殘忍的話語:「可是有趣的是,我的腦袋裡並沒有關於John Watson這個人的記憶。」

 

  「沒有──」「是的,完全沒有。」Sherlock迅速地打斷他,逕自地說著他腦中所想,就像他一直以來碰上難解謎團時一樣,他開始來回踱步,臉上有種難以理解的容光煥發:「我想作為醫生你應該也覺得這是個有趣的案例吧?腦部手術所產生的後遺症一般不會造成對特定人事物的遺忘,但它卻發生了。我現在已經可以記起我離開倫敦之前的每一件事,至少事我認為值得記憶的每一件事,而你,John Watson,和我曾一起生活超過五年的室友,我卻沒有任何印象,就好像你不曾存在一樣,這真是太奇特的例子了,你不這麼覺得嗎?」

 

  John的嘴巴像金魚吐泡一樣無聲地開合了幾次,看著Sherlock一臉想徵求自己意見的神情,他想像往日一樣,對他微笑,用讚嘆的語氣說句『Fantastic.』然而最後溢出他乾澀雙唇的,是一句冷靜卻有些落寞的:「所以,你來這裡就只是為了…確認我曾經做過你的室友嗎,Sherlock?」

 

  「不,當然不是,那太沒有意義了。」偵探皺起他長長的眉,露出了他特有的有點鄙視這主意的神情,這反而讓John的嘴角牽起了小小的虛弱的微笑,這才是他熟悉的Sherlock

 

  「我來調查一連串的兒童綁票案,本來只限於在英國的調查,不過有情報指出在英國失蹤的兒童有其中幾個在芝加哥出現。轉移的速度非常快,我老早警告過Lestrade應該要對出入境的幼童嚴加審查,不過顯然他認為我在醫院躺了那麼久的思考還不夠清醒,真是愚蠢,證據太多了,從那些…」Sherlock興致勃勃地說著,有那麼一瞬間,就好像時光倒流,彷彿倆人還走在倫敦迷霧纏繞的街頭,Sherlock正在跟John細說此刻案件的最新發展。然而那樣的錯覺也只維持了如此短暫的瞬間,Sherlock停止訴說,他挑著眉瞥了John一眼,似乎認定和他說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再看了看臉色慘白的Mary,突然間世俗禮教什麼的又回到他身上一樣,雖然他的神情和語氣依舊滿不在乎:「顯然你的妻子十分不歡迎我,我想我也該離開了。」

 

  「等等,Sherlock!」話音方落,偵探都還來不及轉身,John就出聲喊住了他。Sherlock迎上他棕綠色的、有些焦躁的眼睛。John再度無意識地舔了舔下唇,躊躇了一會兒,抄起一旁桌上的原子筆和便條紙快速地寫下一串號碼,遞上去給Sherlock:「這是我的手機,有什麼問題,或是需要幫忙,就打…就發短訊給我,畢竟這裡不是倫敦。」

 

  偵探動也不動,只是眼神移到紙條上逗留了一會兒,然後再次和John對望:「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一個人工作,而且我帶了我的小提琴。」John翻了翻白眼,一個跨步上前,直接把手探進他的襯衫口袋──那是他習慣放手機的地方──抽出他的黑莓機輸入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後將它塞回偵探的手上:「你總不可能隨時隨地拉你的小提琴,Sherlock。總之你…記著就是了,如果你需要有人聽你大聲說話以理清思緒什麼的。」他看著偵探微微凹陷的雙頰,眉頭再度糾結在一起:「還有,別為了案子又不吃東西,你已經在醫院躺得夠久了,甚至不需要再踏進醫院一步。」

 

  John此刻的表情大約很奇怪,因為他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強壓下心裡那些沒說完的話:戒菸貼片不要一次貼太多;在室內也一定要穿上鞋襪;即使有案子也一定要睡眠充足。他過去總是在擔心Sherlock,他以為他能放得下;他以為他已經放下,而如今他才明白,他沒有做到,他永遠也不可能辦到。

 

  Sherlock挑著左邊的眉毛,臉上沒有任何他內心情緒的線索,他什麼都沒說,然後轉身,邁著大步離開John的房子。

 

  大門咖擦一聲關上,Sherlock皺著眉看著手中的手機上頭正閃爍才剛輸入的號碼,還有醫生的名字,他握著手機的手稍稍收緊了一些,拇指抽動了一下,而他終究沒有動手刪除那支號碼,只是把手機收回上衣口袋,踩著穩健的步伐離去。

 

  「Oh, Jesus…oh, John.」男人才關上大門,Mary幾乎在同一時間渾身癱軟,John趕忙上前扶助她,讓她得已倒在自己懷裡而不是地板。Mary緊緊擁著John並且不停啜泣:「我不想再見到他了,那個男人,他好可怕,John,他真的好可怕。」

 

  John擁著妻子,溫柔撫摸著她蜿蜒的背脊,他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Mary不是第一個因為Sherlock而失控的人,也許全世界只有自己才會對著一個只是借了自己手機就把自己身家背景摸透了的人發出讚嘆。他也只能好聲好氣地安撫妻子的情緒:「別這樣,MarySherlock他沒有惡意,他只是不太懂得怎麼和人相處。」

 

  「不!他一定是故意的,我肯定他是惡意的,他──」Mary有些失態地尖叫,忽然間臉色慘白,抽氣不已,John馬上察覺妻子出現了呼吸過度的症狀,他趕緊把她扶到沙發上,從櫥櫃裡翻出一個紙袋湊到Mary的口鼻,一邊輕撫她的髮她的背,一邊輕柔地指示她放慢呼吸。好一會兒,她的吸吐才回復正常速度,她看了看John溫和而複雜的神情,再度哭倒在丈夫懷裡:「算我求你了,John,我不想再見到他。既然你都以為他死了,他也已經不記得你,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各過各的,不要再互相打擾呢?」

 

  Mary的話語殘忍地再次提醒John,在那個男人腦海中自己不復存在這個事實,他收緊了擁抱妻子的臂彎,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回應:「你說的對,親愛的,我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不應該再互相打擾。」然後他看見妻子終於揚起一個虛弱的微笑。

 

  『不應該再有交集了,我們的人生,的確不應該再見面了。』John在心底又對自己重複了一次、兩次,不斷重複著,似乎這樣謊言就會成真一樣。

 

  那晚John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他夢見Sherly一天天的長大,從一個圓滾滾肉乎乎的小娃兒抽高成英挺的青少年、俊秀可靠的男人;他上了小學、中學,然後離家讀了大學。他和Mary隨著兒子一天天長高,脊椎也是一天天地下彎,然後有一天,他們已經獨立自主的兒子挽著一個甜美的女孩子回家。他們的婚禮在一個小小的教堂裡舉行,參與的人沒有很多,都是熟識的親人朋友。然後他們有了孩子,一個叫做Johnny的男孩,他們隔周末會來探望兩個老人家。John也退休了,平時他就和Mary花一整個下午散步、整理花圃,他開始會對著電視打盹,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走的路卻越來越短。每當天空要下雨之際,關節便開始隱隱作痛。他最後是在妻子兒孫不捨卻釋然的眼淚下離去。當他最後闔上眼,漆黑過後是一片明亮得刺眼的白光,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變年輕了,背挺了起來,邁出的腳步輕鬆不費力,當眼睛適應強光後,他看見一個削瘦的輪廓,一雙似藍似綠的銀灰眼眸,還有緊抿著,幾乎像是在微笑的兩瓣薄唇。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他就在生理時鐘的效力下睜開眼睛,天方見曉,那一個漫長如整個人生的夢境其實在現實中也不過短短一個太陽起落的時間。John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著夢中那個模糊的輪廓,雖然來不及細看,但他知道那是誰。他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夢裡的人生很平淡、很詳和,沒有與殺人犯的追逐,沒有貫穿人體的子彈,和世界上超過九成人們的人生並沒有差別。這樣就好吧,John在心底默默想著,就讓他們不要再有彼此的消息,不要在彼此的人生裡再刻下印記。

 

  直到死亡真正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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