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 03

 

  隔天亞拉岡醒來時,太陽已經高高掛在天上。前些日子,每當他醒來,勒苟拉斯總已經將早餐擺在床頭,在溫暖日朝陽中笑著向他道早安。但這天當他悠悠轉醒,熱騰騰的早餐一如往常的擺在床頭,卻沒有人對他說早安,轉身一看,勒苟拉斯堅持把床讓給自己這個病人之後打的地鋪也空空如也。

 

  怎麼這兩天醒來之後他老是不在。亞拉岡撫著自己悶悶的左胸,他知道那與他的傷勢無關。胡亂得解決了早餐走出房間,鋼琴前、沙發上,或甚至廁所都沒有他的蹤影。亞拉岡的心情從原來的空虛到有些發慌,他從來都不知道,沒看見一個誰原來可以讓人如此心慌。

 

  「勒苟拉斯?」他輕聲呼喊著,小小的房子裡迴盪著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卻依舊不見他想著的金髮人兒,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來了十多天,到現在他才發現這幢房子小歸小,卻有個幾乎比居住空間還大的前院。色彩繽紛的花兒們在微風中搖曳生姿,風信子、鳶尾花、玫瑰、金盞花,還有更多他喊不出名字的鮮花們爭奇鬥艷。沿著有些蜿蜒的泥巴小徑向前走出去,看見勒苟拉斯跪在泥濘的花園裡,禱告一樣緊握雙手,閉著眼,垂著頭,神情十分虔誠且專注,薄薄的嘴唇無聲得開闔著,他面前有一塚小小的隆起的土堆,多半是在為了什麼禱告。

 

  亞拉岡沉默半晌,也走到勒苟拉斯身旁跪下,雙手十指交疊,模仿他一起禱告。

 

  又過了好一會兒,亞拉岡感到身旁的人站了起來,隨即跟著起身。他看向勒苟拉斯,在他開口之前他先舉起手示意他別說話,另一手搓著下巴,做出苦苦思考的樣子說:「讓我猜,這應該是一隻鳥,每天都會飛到你的花園來,你也每天都會為點小米或麥子給牠,牠會繞著你的房子唱歌,也許偶而還會停在你的肩膀上。」他看著勒苟拉斯的表情從微微的困惑轉為驚訝,稍微正色,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但今天早上,牠死了,也許是時間到了?或是一個令人哀傷的意外?」

 

  勒苟拉斯的嘴角一如往常的噙著笑,也一如往常的夾著哀傷。他回望著亞拉岡的眼睛,他覺得,他對他猜出這些事情應該是很高興的。

 

  「你一向都這麼會察言觀色嗎?」勒苟拉斯微笑著問。亞拉岡卻沒有笑,他認真的看著勒苟拉斯,也認真的說:「我想…不是,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很久,我幾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猜到你在想什麼。」他沉默了一會:「我認識你嗎?」

 

  勒苟拉斯聽完他的話,把臉撇開了一會兒,有一瞬間,他以為他會哭,但他沒有。勒苟拉斯把臉轉回來與他對望,臉上不再有笑,而有一點落寞、一點悲傷,就像是他一貫藏在笑臉後的情緒,第一次,這樣的顯現在他面前。

 

  「牠是…時間到了。」兩人對望許久,勒苟拉斯將目光轉回眼前的小土堆,哀傷的說道:「雖然對牠來說,已經算是長壽了。」

 

  「生離死別總是令人難過,死亡是生命中最令人悲傷的事。」亞拉岡站在勒苟拉斯身旁,一時間不確定是不是該安慰他。

 

  「不,不是的。」勒苟拉斯沒有將目光移開那小塚,輕輕搖搖頭,一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髮隨之晃動:「死亡當然令人哀傷,但這也是主神賜給人類的禮物。」

 

  勒苟拉斯再度對上亞拉岡的目光,水藍色的雙眼異常明亮:「永恆的生命其實是很可怕的,你知道嗎,亞拉岡。」

 

  「唔…有這樣的人生觀還算瞞豁達的。」亞拉岡微微挑起眉,他隱約覺得,這對於勒苟拉斯並不只是一個嘴上說說的哲學問題。

 

  「這不是豁達的人生觀,我清楚的知道。」果然,亞拉岡心想,靜靜的聽著勒苟拉斯說話:「永恆的生命其實是一種折磨,死不了,也是一種悲哀。」

 

  勒苟拉斯輕輕的說完,微風徐徐,亞拉岡差點聽不見他微弱的嘆息。

 

  亞拉岡很想說些什麼,但他又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就在他猶疑不定之時,勒苟拉斯回過頭來,已然將那些他不甚明白的哀傷收回眼底,做出有點淘氣的表情對他說道:「既然你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陪我去散步吧!」

 

  「散步?」看著勒苟拉斯瞬間的情緒轉換,亞拉岡有些沉悶。眼前這個人說話總是只說一半,每每似乎要透露他那滿腹哀傷,卻又突然間帶上虛假的快樂的面具。

 

  「是阿!這幾天為了照顧你,悶在房裡悶得我都要發霉了。」他輕快的說著,突然沉默著盯著亞拉岡,然後伸出纖長的手指,撫上亞拉岡緊皺而表露歉意的眉心,溫柔的說:「你不必感到抱歉,這是我自願的。」

 

  於是他跟著勒苟拉斯走出他色彩繽紛的前院,步上一條稍嫌荒涼的小徑。亞拉岡保持在勒苟拉斯身後約一步的距離,陪著他散步,看著他淡淡的溫柔的笑容,亞拉岡自嘲的想著,是阿!我算是個什麼人的?一個因為他的同情及憐憫而救下的、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的人,靠他吃靠他住,連名字都是他給的。他亞拉岡,有什麼資格要求勒苟拉斯將他內心深處的痛楚及哀傷攤在他面前。他根本沒有能力撫平他的悲傷;沒有能力令他露出真心快樂的笑。挖掘他的內心,只是讓彼此都痛苦而已。

 

  兩個人不發一語的,慢慢走著,鳥兒們都願意到勒苟拉斯身畔盤旋,松鼠也都離開樹頂,追隨他在小徑上跑跳。路邊野花在微風吹拂下簌簌作響,彷彿在抱怨勒苟拉斯多天的缺席。勒苟拉斯隨興的走走停停,偶而停下腳步撫摸路旁不知名的小花,有時跟著啁啾的鳥兒蹦跳。

 

  好像隱居深林,不問世事的精靈。亞拉岡看著他,不知不覺竟有些著迷。

 

  風溫柔的拂過他的面頰,夾雜著一絲絲的鹹味,亞拉岡看向風的來向,問道:「那裏是海嗎?」

 

  勒苟拉斯停下腳步,對於他的敏銳似乎毫不驚訝:「對!那裏是海。」他忘向看不見的蔚藍海洋,溫柔的說:「我沒有辦法離海太遠,那是…故鄉悠遠的呼喊。」

 

  亞拉岡向他靠近了一點,伸手輕輕將他的臉轉向自己,盯著他明亮的藍色眼眸,低低的訴說:「我在你的眼裡就看見海,何必捨近求遠呢?」

 

  他看見勒苟拉斯的眼睛,再聽完他的話之後泛著水光,他深藍色的瞳仁彷彿汪洋中的一葉飄搖扁舟,同時搖曳著的還有他濃稠的哀傷。然而他沒有流淚,他伸出右手搭上他的肩,神情複雜的看著他,欲說還休。

 

  「謝謝你...亞拉岡...」勒苟拉斯的語調輕如嘆息,但唇畔卻牽起溫柔的笑,他是真的高興,但亞拉岡從他微抿的唇看到一種神情叫做緬懷。啊啊!原來如此。亞拉岡心底湧起一股哀傷,我不是第一個對他這麼說的人。

 

  「要去看海嗎?」

 

  「好。」

 

  說行即行,海岸也沒很遠,英國的陽光即使在接近正午的此刻也不烈。兩人悠悠漫步,風中夾帶的鹹味越來越重,然後他們來到一片綿延的海岸,灰白灰白的砂,蔚藍蔚藍的海,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前仆後繼地打上岸。空氣鹹鹹苦苦的,耳邊除了嘩啦嘩啦的海浪聲,一片寂靜。

 

  勒苟拉斯脫下鞋,直接踩在細軟的砂上,向海水步去,直到腳踝泡在冰涼的海水裡。他平時穿的,長袍似的外衣下襬也被水浸的濕透。

 

  「你說,海洋是故鄉的呼喚。」他看著勒苟拉斯遙望海洋的側臉,淡淡的哀愁中夾雜著濃濃的懷念。他看他輕輕頷首,有點疑惑:「我以為你是英國人。」

 

  勒苟拉斯的眼光沒有移開遙遠的天與海的接合處,彷彿嘆息地說著:「我是在英國出生、長大。只是...」他垂下了眼角:「英國並不是我的故鄉…」他一直望著海洋,亞拉岡發現了,他不是特別在看著哪個方向,而是極盡所能的遠望。越看,他眉眼間就越流露出找不著思念情景的慌張,不自覺得望前走,一直走。

 

  「勒苟拉斯!」勒苟拉斯直到亞拉岡一聲低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才回過神,發現海水已經淹過他的腰際。他被亞拉岡這麼使勁一拉,一頭就撞上了他寬厚的胸膛。

 

  「勒苟拉斯...」其實亞拉岡頗為手足無措,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彷彿心碎了的、精靈般纖細的人兒。只好乾脆把他摟在懷裡,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他感覺到勒苟拉斯緊緊揪著他的襯衫,粗重的喘息逐漸平復。過了好一會兒,勒苟拉斯放開他被捏皺了的襯衫前襟,抬起頭看着他,臉上已不復見方才的慌亂,將所有的情緒都收回那一點都不快樂的微笑之後:「抱歉,我有點失態了。」

 

  他推開亞拉岡,扯著他的衣袖離開海水回到沙岸上。亞拉岡擰著自己濕透了的衣物,勒苟拉斯看着他,十分抱歉的說道:「對不起,害你全身都濕了。」

 

  「反正這也都是你的衣服,我根本就不損失。」他搖搖頭,抬頭看向渾身濕透,髮梢、指尖和衣襬都在滴水的勒苟拉斯,皺了皺眉:「你沒事嗎?」

 

  「我沒事,別擔心我。」他微笑。

 

  他一邊擰著滴水的上衣一邊看着他不真切的笑容,居然感到十分厭惡。明明就是這個人有說不完的哀傷、看不盡的痛苦,可偏偏又是這個人始終都在笑。那笑容其實不假,那微微上揚的弧度裝飾在他的嘴角十分溫柔和諧;可那笑容卻也不真,他的眼底,一絲絲快樂都沒有。

 

  「你濕透了,回去吧!」他說,伸出手拉起勒苟拉斯的手,勾著他冰涼的手指,往勒苟拉斯那間小屋走回去。他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讓勒苟拉斯真正開心的笑,他想。亞拉岡那時還不明白,自己這樣的想法之後是怎麼樣的心情。

 

  可眼前的事實是,勒苟拉斯不願意和他分享他的悲傷,那他就什麼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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