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 04

 

  亞拉岡看見一座湖。

 

  漆黑如墨的夜空下,他看見一座晶瑩的湖,湖面平靜無波,如鏡一般,幽暗的夜色中隱隱泛著銀光。湖水四周是高聳茂密的針葉林,層層疊疊,保護著這座晶瑩罕見的鏡湖。

 

  湖的面積不小,雲朵層疊,僅有幾線微弱的月光鑽過縫隙落在地面。亞拉岡憑著幽微的月色,隱約看見,湖的對岸有個誰,他瞇起眼,卻仍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盡量靠近湖水,還是只知道對岸湖畔站了一個人,如此而已。

 

  霎時間,一陣強勁的風把他原來就不甚整齊的髮吹得更加凌亂,也吹散了層層雲片。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一眨眼的瞬間,夜色全無而明亮如晝。亞拉岡朝對岸望去,那身影在月華下清晰了起來,正好,那人也抬起了頭…

 

  亞拉岡猛然張眼,映入眼簾的是勒苟拉斯住處,灰白灰白的天花板。

 

  亞拉岡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源來自己在做夢。他直直的瞪視著天花板,彷彿如此就可以再度看見方才夢裡那美不勝收的景色,就可以看清對岸那人的容貌。半晌,知道自己這只是白費工夫,才邊嘆氣邊坐起身。

 

  「嘆氣是會剝削生命的喔!」一束乾淨而透明的嗓音響起,亞拉岡轉頭,只見勒苟拉斯端著托盤走進房間,帶著溫柔的笑:「怎麼一大早就在嘆氣?」

 

  亞拉岡接過勒苟拉斯手上的托盤,低啞的嗓音說著:「沒什麼,只是做了個…有點怪的夢。」他望著從勒苟拉斯那接來的食物發呆,思緒有點無法從方才的夢脫離,總覺得那夢真實得過分,他能感覺到那夜晚涼涼的風拂在肌膚上,能感覺到溫和而明亮的月華灑在身上。

 

  勒苟拉斯聽了他的話什麼也不說,從托盤上端起一杯熱茶,坐到一旁的小沙發上,蜷起腿縮在上面,捧著水氣蒸騰的熱茶,露出好好學生的好奇表情,笑著說:「好啦!我已經準備好聽故事了。」

 

  亞拉岡苦笑著說:「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故事。」說到故事兩個字,他兩手各伸出兩隻手指做出引號的動作。勒苟拉斯將茶放在曲起的膝蓋上,微微偏著頭,溫柔的說:「這樣啊…」他一貫的微笑在氤氳水氣後頭有些模糊:「所以,你不願意和我說說嗎?」

 

  亞拉岡搖搖頭,怔怔地望著手上捏著的土司,喃喃的說:「不是的,我當然願意和你說…」語畢,沉默良久,才緩緩的對他道出夢中場景。

 

  勒苟拉斯靜靜地聽著亞拉岡敘述,他說的很慢,勒苟拉斯手上那杯茶很燙,白茫茫的霧氣不斷上升,他有些看不清,那蕩漾閃爍的,是他的眼,還是只是水氣造成的海市蜃樓。

 

  勒苟拉斯聽完他的陳述,一言不發好一陣子。亞拉岡也是什麼話都沒說,他仍然有些無法脫出那個夢,安靜地咬著土司,空氣安靜的只聽見兩人勻稱的呼吸聲。當亞拉岡吞下手上最後一片土司,勒苟拉斯手上那杯茶已經涼了,亞拉岡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間不敢正眼瞧他──他看見勒苟拉斯愣愣的盯著早已冷卻的茶水發呆,又過半晌,他才抬起頭來,離開小沙發在床緣坐下,伸出他蔥白的,始終冰涼的修長手指輕輕撫著他微蹙的眉心。

 

  「亞拉岡…」他彷彿嘆息似的低吟他的名字,這個他給他的名字,亞拉岡看着他閃動的眼睛。喔!親愛的勒苟拉斯,他在心中問著,你呼喊的人,是在你眼前的我嗎?

 

  兩人彼此對望,亞拉岡看著他汪洋一般的雙瞳,揉合了憂傷與歡喜,彷彿自己也還沒決定自己的心情。勒苟拉斯溫柔地揉開他靠攏的雙眉,指尖冰涼的觸感滑過他的眼角、顴骨、下頷,然後離開自己的臉。

 

  「忘記那夢境吧,親愛的亞拉岡,如果那困擾你,就別去想。」勒苟拉斯微笑,但亞拉岡看出來他最後決定的心情是悲傷。

 

  一股莫名的衝動,亞拉岡伸手攫住勒苟拉斯放在床畔的手,感到他幾不可覺的微微顫了一下,他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但卻也不願再放開他的手,他盯著勒苟拉斯此時有些緊張的眼睛說道:「那是我失去的記憶嗎,勒苟拉斯?」

 

  雖然他不認為他失憶前認識勒苟拉斯,但心中有個聲音讓他堅定的相信,這個夢與勒苟拉斯是有關的。看見他水光流轉的眼眸令他更加確信這一點。兩人沉默了半晌,勒苟拉斯輕巧地抽回自己的手,輕輕地說:「不,這並不是你失去的記憶。」

 

  你騙人!亞拉岡在心中激動的喊著,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何偏偏在此時不敢與我對視。他感到心中升起一股熊熊燃燒的怒火,可看著撇開視線,依舊決定他的心情是悲傷的勒苟拉斯,他無法對他發火。即使知道他瞞著他什麼,他也無法對他生氣。

 

  「勒苟拉斯,我知道我們認識不過短短兩個星期,我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在你這白吃白住,但我希望我能作你的朋友。」他態度稍為強硬地扳過他的臉,逼他與他對視,他希望他能看見他的真誠:「朋友…應該是可以互相分享心情的,不是嗎?」

 

  亞拉岡很認真的說著,卻心亂得發現,勒苟拉斯聽完他的話之後,笑容竟是更加慘然。他起身,收拾兩人吃完的早餐餐具,溫柔地說:「謝謝你,亞拉岡。我很高興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然後轉身,離開亞拉岡的視線。

 

  亞拉岡看著他離去,他想他是說錯話了。

 

  那天之後,兩人之間卻也沒有太多變化。勒苟拉斯一如往常,總是掛著憂傷卻又溫和的微笑。兩人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不過再也沒再去看海──或著聽他彈琴,一起照護那滿園子的花花草草。

 

  又一個星期過去,勒苟拉斯在某個陽光灑滿室內的早晨宣告,他的傷已經完全痊癒。他替他撤掉身上所有的繃帶藥膏。

 

  「要不要和我去個地方?」他邀請。

 

  「好。」然後他答應。

 

  兩人沿著平時散步的道路走著,海浪聲與鹹鹹的海風從兩人左側傳來,亞拉岡刻意走在勒苟拉斯左邊,其實他不確定自己為何這麼做,但下意識的,他不希望勒苟拉斯去想那海。

 

  走著走著,兩人慢慢脫離了熟悉的黃土泥徑,走到了柏油路上──雖然依舊是窄小的路徑──但比起一直以來看到的泥巴路算是先進許多。金黃的陽光灑下,身上暖暖的;陽光輕巧的再勒苟拉斯的髮上跳動,令亞拉岡有些目眩。他不禁記起車禍前那最後的記憶,銀色的月光下,他那一頭淡金色的長髮飛舞,散發淡淡柔光,極細的金色髮絲以夜色為背景,絲絲分明,世界中的一切萬物彷彿都是為了襯托他那飛揚的髮絲。忽地一個念投竄進亞拉岡的心底,好像,他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最初的目的,就是要為了這樣的畫面屏息。

 

  他認為,他失憶前與勒苟拉斯的確素不相識,但是事情與他這次的車禍失憶似乎又沒有關係。他與勒苟拉斯相處短短三個星期,他覺得──畢竟他失憶了──他經歷過許多以前不曾經歷過的心情起伏。

 

  他望著勒苟拉斯淺笑著的側臉輪廓,現在的他,會因為這個溫柔美麗的微笑高興;現在的他,會因為這個微笑後頭隱藏的悲傷難過。夜闌人靜時,看著他安穩的睡顏會感到平和安寧,有時看他睡著睡著竟擰起細長的眉,心臟會一陣一陣的抽痛。兩人之間的對話其實不多,但只要待在他身邊,只要能聽見他輕輕的呼吸聲,他就覺得世間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這感覺,似乎可以命名為安心。

 

  那麼如此地在乎一個人,這樣的心情,應該如何定義?亞拉岡覺得失憶後,他好像也失去了一些判斷事物的標準。這是友情嗎?友情所關注的極限在哪?還是只是因為他被勒苟拉斯所救,想報答他的恩情?還是說…

 

  「我們到了。」勒苟拉斯停了下來,亞拉岡自顧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個沒注意差點撞上他。他趕緊煞住腳步,整理整理自己略為狼狽的神態,看著勒苟拉斯所說的目的地,是一間小小的,有點破舊的雜貨店。

 

  「雜貨店?」亞拉岡挑眉。

 

  勒苟拉斯露出一抹淘氣的微笑,雙手抱胸,裝出不滿的語氣說道:「我承認我是住在荒郊野外,但你以為我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嗎?我也是需要採買生活用品的阿。」

 

  你其實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亞拉岡默默想著。勒苟拉斯笑著拍拍他的肩,說道:「既然你的傷已經好了,以後可要時常替我跑腿啊!」然後推開門走進雜貨店,對著裡面喊到:「史密斯夫人,你在嗎?」

 

  然後從後頭走出一位老太太,滿頭銀絲,佝僂緩行,鼻梁上掛著好大一副眼鏡,看見勒苟拉斯,露出老人家特有的、溫暖的笑容說道:「喔勒苟拉斯,親愛的孩子。」

 

  勒苟拉斯也露出微笑,替兩人介紹:「亞拉岡,這是老闆娘史密斯夫人。夫人,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叫亞拉岡。」

 

  夫人厚重鏡片後的眼睛瞇了起來,打量著亞拉岡,有些困惑的說道:「亞拉岡?」

 

  「是的,亞拉岡,是我的朋友。」勒苟拉斯依然微笑,聲音乾淨溫柔。

 

  然後史密斯夫人點點頭,問著:「好啦孩子,讓我們看看你這回需要些什麼。」

 

  兩人開始討論起架上的商品,鹽的價格或水果的品質。亞拉岡卻突然懂了,因為他聽見,勒苟拉斯說到朋友二字時,那幾不可察,卻又無比清楚的慘然。

 

  他很在意我那天的話,他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是『朋友』嗎?亞拉岡這麼想著,感覺喉嚨中本來梗著的什麼突然間通順了,但下一個瞬間,他又覺得心臟被狠狠揪緊,啊啊!他在乎的『亞拉岡』還不知道是不是我呢。亞拉岡覺得,他似乎就要知道連日來他鬱鬱不歡的原因,他幾乎就要知道他的心情為何因為勒苟拉斯而起伏不定、飄搖擺盪。

 

  可另一方面他也隱隱知道,如果解開這些謎題,他的心也許會更痛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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