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伎町是日本著名的風化場所,近幾年,日本政府加強警力,嚴格取締不法營業的商家,犯罪行為與非法居留已經大幅減少。

 

  然而事實上,這是一場交易。裡世界讓表世界『清理』問題叢生的歌舞伎町,贏得民眾信任,讓他們看見政府確實有在做事,另一方面,表世界同意讓裡世界在歌舞伎町建造更高級、更隱密的招待所。

 

  對於如今日本的地下世界,歌舞伎町是句行話,特別指裡世界目前的統治者柳澤清輝,與表世界交易後在歌舞伎町建的高級招待會館──芙蓉閣,專門用來接待各級軍政高官,或是國外的地下政要。

 

  白井旭和荻野小牧乘著一輛勞斯萊斯的全黑禮車,奢華卻低調,訓練有素的司機尋著一般人不會知曉的祕徑緩緩駛入歌舞伎町裡某座大樓的地下室。對這棟商業大樓的秘密毫不知情的警衛熱情地對車內的人打了個招呼,白井旭沒有搭理他,他望向窗外,但思緒並不在外頭的景物上。他身穿高級名牌西服,燙得平整的襯衫、打得一絲不苟的深藍色領帶,他外表看似鎮定,其實被漆黑西裝外套遮蓋的背部已是緊張得汗濕一片。

 

  所有在裡世界打滾的成員都知道,最近整個亞洲的裡勢力發生了大翻盤。大部分亞洲的地下統治者都是傳承已久的古老家族,包括日本、中國、韓國、以及泛東南亞勢力圈,然而這樣父傳子子傳孫的權力交替逐漸引發不滿。於是在多年前──確切地說,八年以前──以日本的柳澤清輝為首,集結中國,韓國及東南亞同樣對世代交接不滿的人們,據說花了十年策畫,一口氣推翻亞洲各國的地下統治者。兵不血刃,『叛變』在僅僅一個星期內就結束,幾乎沒有造成傷亡,也沒有影響到一般民眾的生活。

 

  原本,柳澤在裡世界就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奪下統治權後,所有規則照舊,除了最頂層的人換了個名字,一切似乎沒有變化,基於此,表世界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也許是因為關於爭權奪利這件事,他們已經太過熟悉了。

 

  白井旭奉行一項哲學──真相之中永遠都有真相,秘密之中也永遠都有另一個秘密。他知道這場『叛變』之後的真相,也知道亞洲新勢力之後的秘密,對於此,他既驕傲又自豪,因為即使在裡世界,知道這項秘密的人也寥寥無幾。

 

  禮車停妥,兩人走下車,走進電梯間裡最角落那部,荻野小牧從皮包裡拿出特殊的磁卡,插進緊急呼救按鈕下方的孔洞,沒有按任何樓層,電梯卻是自己動了起來,不斷不斷上升。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門外就像是五星級飯店的大廳。兩人相偕步出,走到其中一個包廂門外,門外的服務生彬彬有禮地伸出手,想拿到什麼東西似的,白井旭一時間有些錯愕,而荻野小牧倒是不慌不忙,漠然地盯著服務生,紅唇輕啟:「Bridge.」

 

  然後服務生一臉驚恐地鞠躬哈腰,嘴裡不斷低念著:「是是,當然,請進…」

 

  包廂的門被打開,除了保鑣外,坐了柳澤清輝和成泰英,還有日韓幾個頗具勢力的人物,柳澤的背後跪坐一個沉默的青年,像保鑣,也像隨從,安靜的像是不存在一樣。

 

  「喔,你來了白井。」柳澤伸手招呼著他。他年過半百,雖然有著外凸的肥肚,身高也不頂高,但氣色還稱紅潤,一雙有些濁色的眼睛也還說得上銳利。

 

  「抱歉我們來晚了,柳澤先生,公司有些事耽擱了。」他首先就做了個九十度揖,一旁穿著傳統和服的荻野小牧也深深地彎下腰。柳澤清輝笑著揮揮手:「不礙事,不礙事,是我們早了。坐!坐!」

 

  然後兩人又鞠了個躬才入座,就在柳澤清輝的左側,兩人坐定後,柳澤笑吟吟地舉起右手,對他介紹那名坐在他的右側,安靜酌酒的男人:「白井,這為是韓國的成泰英先生,你肯定是聽過他的吧!成先生,這是日本下一代的橋,白井旭。」

 

  白井旭做足了禮,頭低得幾乎要碰到地板,語氣近乎謙卑,他知道,能和這些大人物平起平坐的是自己的父親,還不是他:「初次見面,成泰英先生,請多多指教。」

 

  對面的男人年紀恐怕還不到三十,叛變之後的亞洲領袖幾乎都很年輕,名義上是各國的地下領導人,但某種程度上都是柳澤清輝的魁儡,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他要的不只是日本,而是整個亞洲的地下世界。

 

  成泰英有著典型的韓國人外貌,黑色的髮剪得很整齊,還有一雙狹長的黑眼,以他的年紀來說稍嫌瘦弱,他低著頭又淺酌了一口清酒,才慢慢地對他點點頭,冷漠地用一口流利的日語說:「初次見面。」

 

  柳澤清輝哈哈一笑,熱情地拍著白井旭的肩膀說道:「白井老頭最近也交派越來越多事讓你做了,你也快要成為個了不起的人物啦,小老弟!」

 

  白井旭微微一笑,正坐著又是一鞠躬,微微一笑:「您過講了,我還不成氣候,還有很多事父親不敢交給我做呢。」

 

  柳澤清輝仰頭灌了口酒,又大笑了幾聲,聲音宏亮:「別謙虛,小老弟,我知道你很有才幹,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白井旭但笑不語,而對面的成泰英放下了小酒杯,面無表情地說:「我以為我今天是來討論最近動盪不安的局勢的,柳澤先生。」柳澤清輝聽了他的話,冷冷地笑了一聲:「那些渣滓,還不需要我們花那麼大的力氣應付。」他又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一旁待命的女上菜,大笑著說:「今晚大家認識新朋友,不討論那些掃興的事,來,喝!」於是眾人順著他的意,舉起酒杯互相致敬,一時席間歡笑聲不斷,就像是個普通的同事聚會。

 

  白井旭默默地喝酒,聽柳澤抱怨他的血壓又上升,醫生又勸他少喝酒,他在旁默默地陪笑,心裡卻想著方才成泰英提到的動盪。

 

  他知道那指的是什麼,所謂叛變,有一就有二,加上柳澤的統治至今只有八年,還不算完全穩定,近來有些傳言,有人在策畫另一場的叛變,想取柳澤而代之。雖然都只是以訛傳訛,但最近下層確實有些不安,而且不只是日本,亞洲各國都傳出零星騷動。白井旭幾乎可以肯定,成泰英此次來日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果然因為他還只是個小人物,所以柳澤清輝不願意在他面前討論這件事嗎?他悄悄地嘆了口氣,卻馬上甩了甩頭,即使不能與他們討論這些,他知道在酒席上觀察每個人的互動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怎麼啦,小老弟,飯菜吃不習慣。」柳澤注意到他奇怪的舉動,舉著酒杯問,還等不急白井旭回答,他就醉醺醺地說:「呵呵!我知道了,酒席上這麼多男人看了不舒服是吧!來人啊!」他彈了個響指,一旁待命的婦人點了點頭然後退了出去,過不久,身著和服,面上白粉的藝妓魚貫而入,席上的長桌被撤去,有著傳統日本風情的女人們便以此為舞台,唱起歌跳起舞。

 

  霎時酒席間的歡笑聲更加放肆,柳澤也在一旁哈哈大笑鼓掌叫好,搭著白井旭的肩膀,刻意壓低嗓門說道:「要是喜歡就儘管說,小老弟。芙蓉閣應有盡有,喜歡的話我可以馬上給你們一間房間的。」

 

  白井旭笑得十分禮貌,謙和地附和著,心裡卻是不屑。不論表與裡,高層多少都是腐敗墮落的,酒席、金錢、女人,所謂『上面』的應酬就是這麼回事,怎麼可能總是正襟危坐地談論正事?席間的娛樂當然是必要的,柳澤清楚這點,手段也高明,芙容閣提供最高級的酒宴和女人,在裡世界,能在芙容閣被招待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地位象徵。

 

  白井旭是個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雖然他的人生至今沒有過真正普通的男女交往──年輕時他沒興趣,後來他的女伴多是多方考量之後的政治關係──白井旭有時候自行解決,有時候,的確,他也召妓,除了芙容閣,裡世界也有幾間信譽良好的妓院。只是他對這種一群男人聚在一起,身邊圍著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斟酒陪笑,那濃重的脂粉味總是艷得他喘不過氣。

 

  一群人喝酒談笑,從賽馬的賭注談到當紅明星的緋聞,白井旭表面一直十分謙遜順從地陪著談笑喝酒,但眼看他們一個一個不是醉倒,就是拉了小姐去開房間,已經不會再談到什麼敏感話題。他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果然父親還是不願意讓我出席太重要的場合嗎?我就這麼不讓父親放心嗎?他感到有些沮喪,正想對周遭情勢做最後一次確認,然後想個理由離席時,他見到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席間約莫有十個男人,坐在他對面的成泰英一直冷著臉默默喝酒,旁邊那個替他斟酒的女人也顯得戰戰兢兢。而除了他之外,每個男人身邊至少都圍了兩個妖嬈的女人,陪笑、划拳,場面有些荒誕滑稽。但他注意到日方代表這方的最尾端,那個平時儀表堂堂,此時卻是笑得有點猥瑣的東院格郎身邊的那人。

 

  一個年輕的男人,卻似乎,在好幾個輪迴之前就註定了他們要相遇一般。

 

  那人有著一頭漆黑如墨,在昏黃燈光下依舊閃耀動人的長髮,頭上叮叮咚咚響著的飾物因為和東院過激的遊戲而搖搖欲墜,而即使隔著數十步的距離,他也可以看見他的皮膚白皙柔滑,上好的瓷器一般,此刻酡紅著,豐滿的唇透著健康的,誘人的薔薇色,身上華麗的和服已然凌亂不堪。

 

  他的目光掃過去時,那人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與他對上了,那一雙琥珀色的,琉璃一般流轉的眼眸竟是如此勾人,一瞬間,天地間彷彿只剩兩人在對望。他看見那雙盪漾著粼粼波光的酒色美目居然倒映著自己驚愕的、愚蠢的面孔,那人顯然注意到自己這般窘態,唇畔勾起有些嘲諷的笑,然後貼上東院格郎的胸膛。

 

  白井旭隨即尷尬地低下頭,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他知道有些男人喜歡押玩男寵,也知道芙容閣提供這方面的需求。他自己沒有這種嗜好,也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但此刻,他居然因為一個偎在別人懷裡的男人失神,胸中彷彿敲響了鐘,噹噹噹噹,在他耳際與心口迴盪。

 

  他覺得自己的臉在燒,但與酒精無關,白井旭好想挖個洞鑽進去,在他過去廿七年的人生中從來沒遇過這麼困窘的事情。不過就是個男妓嗎?他在心中自問,然而每每鼓起勇氣再抬頭望向他,雖然不再有眼神的交流,他卻也沒有能耐將目光放在他身上超過三秒。

 

  白井旭從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虛幻的事情,但此刻,他覺得應該更相信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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