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DREAM

2020.11.22　Thanksgiving

　　11月的第三個周末，芝加哥的大街小巷都瀰漫著歡愉溫馨的空氣，感恩節就快到了。Watson一家三口如同所有美國的家庭一樣，在感恩節前最後的周末上賣場做採買，John抱著Sherly以免他被擁擠的人潮沖散，Mary推著手推車，倆人一邉對各種食材精打細算，一邉還要應付Sherly和所有孩子一樣地要求父母零食或是玩具。每年的感恩節他們都會和Mary父親的生日一起慶祝，Mary和Mrs. Morstang總是會做一整桌豐盛的佳餚美饌，Mary的手藝可是完全傳自於她的母親。

　　當他們終於採購齊全，並且費力地掙脫了與那些和他們一樣目的的人們的摩頂放踵，晚秋的芝加哥已然完全漆黑。John把採買來的食材以及其他物品寄放在賣場──John不得不說現在的科技與服務都十分進步與貼心，他們不必因為買了許多不能離開冷藏太久的食材而急忙趕回家──他們進了一間連鎖的墨西哥餐廳，享受著吵雜卻歡快的節慶氛圍，還有濃重香辣的墨西哥菜。　　就在他們享用包著牛肉餡，煮在洋蔥和番茄湯裡的，和中國菜截然不同的餃子時，一個意外的、久違的，並且有些遲疑的呼喊，稍稍打斷了這平靜愉快的家庭晚餐。

　　「John…John Watson？」

　　John聽到這個呼喚稍微愣了一下，他的妻子也是，他背對著出聲的人，然而他幾乎在一瞬間就認出這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在芝加哥顯得有些突兀的口音，然而那是John熟悉的腔調與聲音，雖然距離上一次和她說話機乎就像上輩子的事，而且場面其實並不和諧，但她是關心自己的John知道，儘管那時他們就已經分手很久很久了。

　　「Sarah…真意外，妳怎麼在這？」他轉身，對著那個久違的女子微笑，也許他不知道，映在女子棕色眼眸最底的笑容有些僵硬。

　　「喔…我和我的丈夫來渡我們的二度蜜月。這是我先生David；David，他是John，一個老朋友。」Sarah替他和她挽著的那名男子互相介紹，和他握手的David身材高大，有著爽朗的笑容，深色的頭髮與眼眸，雖然有著一口優雅地英國腔，但看輪廓似乎是西班牙裔。他肯定是個好男人，John心想，Sarah值得。

　　John起身，也替他們介紹自己的妻與子，當他介紹到兒子Sherly時，他看見Sarah眼底閃過一絲什麼，但他拒絕深究，他並不想知道這名還算得上是他朋友的女子給他的憐憫、同情與責難。

　　Sarah看著John，那洞悉一切的晶亮眼神看得他有些心虛，氣氛正要開始尷尬時，Sarah提出了大家一起共進晚餐的建議。

　　Mary聽見這個提議時用力地捏了捏John的手臂，連Sarah都看出來他對自己有敵意，John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給了她一個淺淺的微笑。Mary一直對接近他的異性──尤其是她不認識的──很敏感，John知道她害怕失去一個美滿又安全的家庭，尤其在過去男友帶給她的傷害之後。John並不怪她，只是更加覺得歉疚，因為他能給的，終究也只是安全感而已。

　　最後他們五人仍舊一起坐下來分享同一張桌子，因為店內的位置不夠，然後閒話家常，大多數時間是John和Sarah的對話，互相了解彼此的近況。然後John知道Sarah已經結婚四年，她已經不在當初那間診所工作，她和David是在一個萬聖節的變裝派對上認識的，最近有想生孩子的打算。而當Mary確定她的丈夫和眼前女子的互動真的就只是久未見面的老友之後，態度也回歸平時的友善，讓餐桌上的氣氛熱絡溫馨了起來。

　　「不過這裡最近好熱鬧，是又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嗎？」Sarah喝著濃濃的番茄湯。

　　「是感恩節，就在下星期四。」John回答。Sarah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笑著說：「喔抱歉，你知道，John，英國是沒有感恩節的。」

　　「我知道，我也是結了婚之後才開始習慣感恩節，這裡很多事都和英國不一樣。」John一邉用餐巾給Sherly擦去嘴角的醬汁一邉輕輕地說道，尤其是最後一句。Sarah手上的叉子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無奈地笑笑，她知道John地言下之意，然而她什麼也沒法替他做，即使她曾經渴望。但是除了全能的上帝，John Watson渴求的事沒有人辦得到。

　　一頓愉快的晚餐──至少對餐桌上大部分的人而言──結束在美味的甜點，然後眾人擁抱到別，就好像她們是認識了很久的好友一樣。John也擁抱了Sarah，互相親吻兩頰，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此一別離，就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John，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當David在櫃檯結帳，Mary帶著Sherly去廁所時，Sarah拉住了他，帶著一臉John厭惡的神情，憐憫與責備，還有許許多多的欲言又止。他其實不想和她單獨對話，但是Sarah的態度少見的堅定，他只能嘆口氣，疲憊地說：「好吧…但我們沒有很多時間。」

　　雖然Sarah的態度少見的堅定，但似乎還沒決定要說什麼，說得準確一點，她有許多話想說，許多問題想問，而她還沒決定應該先說什麼、問什麼。她躊躇了一會，問了一個最籠統、也最難回答的問題。

　　「你最近過得好嗎？」

　　John聞言深深地做了個吸吐，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他應該怎麼回答？好嗎？當然可以說是好，他有穩定的工作、美滿的家庭，日子過得平順祥和，這樣的生活當然挺好的？然而不好嗎？他在離開倫敦時就丟下一切過去，他現在活得很機械，所有表現只是按照社會上多數人的期待，他每夜都被曾經的夢境纏繞，他獨處時總是感到空洞與虛無，他一點都不好，在失去Sherlock之後。

　　「我…挺不錯的，沒什麼好抱怨的，你知道，現在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我想…我是過得挺好的。」John撒了謊，這對現在的他而言已經輕而易舉，就像他欺騙鄰居他是芝加哥小熊隊的球迷；欺騙醫院同事他的人生願望是移民紐西蘭；欺騙Mary他愛她。然而Sarah和他生活周遭那些人不一樣，她沒那麼容易被敷衍過去，她直勾勾地盯著John，看得他有些心虛。

　　John曾經告訴過Sarah，他對偵探的私密感情，酒精總是能夠促使人們說出那些內心深處的秘密。那其實不是John非常願意吐露的，但他慶幸至少對方是Sarah。

　　「你真的愛她嗎？」她又問道，John感到些微的呼吸困難，但他還挺得注，就在他打算繼續對她撒謊，就像他一直以來對所有人做的同時，Sarah又開口了，恐怕，她對John表面的答案以及心裡的答案早就有定數了。

　　「John，你知道我為什麼當初會答應和你約會嗎？」她仍然盯著john，然而眼神已經變得有些遙遠，John知道她想起了以往那些還算美好的回憶，嘴角揚起了小小的微笑：「你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很彎，眼角有很多皺紋，還會露出幾顆牙齒。那時候我心裡想，怎麼會有人能笑得這麼可愛，所以我才答應和你約會的。」她和John彼此默默地凝視對方，誰都沒說話，因為他們都了解對方想說什麼。然後Sarah露出一種似乎釋然，卻又無奈的微笑：「我很愛David，我現在過得很幸福。可是John，你的笑容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可愛了。」

　　「人總是會變的，Sarah。」John想逃，但他躲不開她直接的視線。

　　「是，而且人總是一直在失去什麼。」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她是個好女人，你這樣對她太不公平了。」

　　John無法反駁，其實不用Sarah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對待Mary的方式對她一點都不公平，不是實質上的對待，而是心靈上的付出。

　　他們的談話很短促，但已經足夠掀起John心底的很多情緒，不過幸好這幾年來關於表裡不一這點他已經十分駕輕就熟，所以他還是若無其事地與Sarah和David夫婦道別，到寄物處領回自家採購的物品，招輛計程車帶著妻小回家。

　　車窗外夜色濃烈，車內Sherly已經疲累得睡倒在John的大腿上，他溫柔地撫摸兒子捲曲柔軟的髮，同時心裡想著，這真是漫長的一天。

　　「嘿…John…」出其不意地，Mary輕輕地喊道，他轉頭凝望自己的妻子，發現她的神情有些欲言又止：「我只是突然想起，我從來沒見過你在英國的那些朋友家人，我也不知道你在英國的生活，呃…」John猜想他的表情可能變得有些難看，因為他的妻子突然搖著手急促地說：「喔如果你不喜歡，不要說也沒有關係的，John，我只是…突然間想到而已。」

　　Mary小心翼翼地觀察John的表情，生怕惹他生氣一樣，John揉了揉自己的眼窩，他並不想和Mary討論Sherlock，即使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朋友的談論，然而悲哀的是，那些他過去在倫敦的日子，除了Sherlock，還是Sherlock。

　　「喔，我沒有生氣，Mary，你不要緊張。」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手掌安撫她，最後還是決定說謊：「只是…那些沒什麼好提的，我的父母都過世了，我和我的姐姐處得並不好，我…沒什麼朋友，所以我才離開倫敦，我是想，我希望能有全新的生活。」

　　他安靜地凝望著Mary，嚴格說起來John沒有說謊，他只是隱瞞了大部分的事實。他平靜地說完，然後看見Mary揚起了微笑，溫柔地拉過John吻了吻他，言語間溢滿了幸福與喜悅：「幸好你現在有我。」

　　John在Mary的吻中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溫和地回應。

　　其實有誰都無所謂了，因為他的人生，早就只剩下一連串的謊言。

　　沒兩分鐘，Mary摟著Sherly也靠在他身上打起了盹，John突然覺得輕鬆許多，可以暫時離開那些謊言，他看著車窗外呼嘯而過的街景，那是芝加哥獨有的風光，和倫敦截然不同，當然世界上每個城市都有她獨特的風景的，而倫敦是最特別的，是John最在乎，然而最後不得不逃離的，一個美麗而令人心碎的城市；一個充滿John Watson與Sherlock Holmes回憶的城市。

　　倫敦有他們曾經奔跑追逐嫌犯的街道；有他們曾一起吃飯的餐館。那些Sherlock熟知的小街小巷裡，有John喜歡的烘焙坊；有Sherlock指定店家的茶葉；還有倆人──雖然次數極少──一起採買生活用品的商場。

　　那是只屬於John Watson與Sherlock Holmes的倫敦，沒有一個角落不充斥著倆人的倫敦。John覺得自己無時無刻都看見Sherlock，他看見他在街上奔跑、在路邊招計程車；每每轉身回首，他看見Sherlock走在他身旁，聽見他跟自己解說案件細節。

　　John在Sherlock死後就搬出了貝克街，Mrs. Hudson沒有阻攔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要他保重。然而就算不待在那間充滿彼此生活氣息的公寓，他還是在倫敦街頭處處感覺到Sherlock的聲音，足跡和呼吸，甚至是他那悠揚清柔的提琴樂聲，都總是若有似無地從貝克街的方向飄來。

　　所以John避難似地離開了倫敦，他選了芝加哥做為他新落腳的地方，因為那是個和倫敦截然不同的城市，春夏時有繽紛的錦簇花團和明媚的陽光；秋冬時也有乾淨的天空，而且那是個很少起霧的城市。John希望著能幫助他，幫助他不要這麼頻繁地想起那個遠去的偵探。他甚至連口音用詞文法都改了，改成美式的腔調、美式的用語，他只是希望他能忘記，忘記那些美好卻令人心碎的曾經。

　　John倚著車窗，望著那些疾行而過的城市街景，那些和倫敦不同的建築還有行人，他突然頓悟，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縱使他搬離舊居、離開故鄉、改換口音，甚至娶妻生子嘗試創造新生活，但Sherlock Holmes的一切早已被灼燒的鐵快烙印在他的靈魂上，即使他的靈魂已經隨著Sherlock的逝去消亡，笑容與淚水卻被流下，無時無刻利刃似地刺痛他的心臟，他沒辦法忘，他不能忘。

　　如果連他也忘了，那麼那明世界上最絕頂聰明，並且獨一無二的諮詢偵探就算是真的死去了。